紫宸宫,龙涎香沉郁的气息也压不住空气中弥漫的雷霆之怒。御案后,身着明黄常服的帝王,指节用力地按压着额角,指下青筋隐隐跳动。他盯着跪在下方的执金卫指挥使刘冕,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,带着冰碴:
“忠顺王,又没回信?”
刘冕的头垂得更低了,几乎要触到冰凉的金砖地面。他清晰感受到上方那道视线如同实质的刀锋,刮得他脊背发寒。他咽了口唾沫,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,声音控制得极稳,却掩不住那份小心:
“回陛下,王爷…回信了。”
皇帝的眼皮猛地掀开,锐利的目光如电般射来:“哦?信呢?说什么?”
“信…信在此。”刘冕双手捧上一封盖着江南水印的信函,由内侍夏守忠转呈御前。皇帝一把抓过,三两下撕开封口,抖开信纸。目光扫过,那纸上熟悉的、甚至带着几分慵懒的笔迹,瞬间点燃了他压抑许久的怒火。
“呵!”一声短促而冰冷的笑从帝王喉间溢出,他捏着信纸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,“‘江南春景,冠绝天下,未曾饱览,心实难安’?‘待得三月烟花尽,再循水路缓缓归’?好!好一个‘心实难安’!好一个‘缓缓归’!”
刘冕的头几乎埋进了胸口,大气不敢出。他能想象信上的内容,无非又是那些冠冕堂皇、实则拖延的借口。这位忠顺王爷,奉旨南下督办震动朝野的盐商大案,手段雷霆,确实不负圣望,西宁郡王伏诛,四大盐商抄家灭门,江南盐道为之一清。可这案子都结案快四个月了!尸首都凉透了!这位爷却像在江南生了根,乐不思蜀!
借口?那真是层出不穷,花样百出:
初时是“余孽未清,恐死灰复燃,臣弟需再盘桓些时日,以绝后患”。
后来是“冬寒水冷,运河冰封,行船艰难,恐有闪失,不若待开春回暖”。
如今倒好,直接变成了“贪恋春景,流连忘返”!
其核心宗旨只有一个,坚决不回京!
皇帝初时还念着兄弟情分,想着小九在外辛苦,多玩几天也无妨,便睁只眼闭只眼。可眼看着江南的桃花开了又谢,柳絮飘了满城,京中的奏折堆积如山,他这个皇帝忙得焦头烂额,夜不能寐,而他那好弟弟却在温柔水乡里逍遥快活!这口气,如何能忍?
怒火在胸腔里翻腾灼烧,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束缚。皇帝猛地将信纸狠狠掼在御案上,发出“啪”的一声脆响,惊得殿内侍立的宫人齐齐一颤。他霍然起身,明黄的袍袖带起一阵疾风,高大的身影在御座前投下压迫的阴影。他盯着刘冕,一字一句,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,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后槽牙里碾磨出来:
“刘冕!”
“臣在!”刘冕心头剧震,连忙应声。
“即刻!传朕口谕给忠顺王!”皇帝的声音不高,却蕴含着山雨欲来的狂暴力量,“告诉他——”
他顿了顿,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,落针可闻。
“若他三月十五之前,再不启程回京,朕就下旨,让他提前给朕‘陪陵’!死后,他也休想再做他那逍遥王爷的春秋大梦!朕让他永生永世,守在皇陵里,看朕的江山!”
“陪陵”二字,如同惊雷炸响在紫宸殿!这是赤裸裸的死亡威胁!是帝王最无情的终极警告!意味着忠顺王若敢抗旨不归,等待他的不是圈禁,不是削爵,而是……赐死殉葬!连死后逍遥的念想都要被彻底剥夺!
刘冕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,浑身血液都凉了半截。他毫不怀疑皇帝此刻的决心。他重重叩首,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:“臣……遵旨!臣即刻以八百里加急,将陛下口谕送达江南!”
皇帝不再看他,胸膛剧烈起伏着,强压着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狂怒。刘冕如蒙大赦,保持着叩拜的姿势,小心翼翼地、一步步倒退着挪出殿门。直到厚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,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帝王威压,他才猛地直起腰,长长地、无声地呼出一口浊气,后背的官服早已被冷汗浸透。
紫宸宫内,死寂一片。夏守忠是宫里的老人,最是机敏,眼见皇帝盛怒未消,立刻轻手轻脚地换上了一盏温度刚好的新茶,又悄无声息地走到角落的鎏金蟠龙香炉旁,用小银勺多加了两勺上好的安神香。清雅的香气丝丝缕缕弥漫开来,试图安抚那暴戾的气息。
皇帝重重地坐回龙椅,端起茶盏,指尖犹自带着细微的颤抖。他闭上眼,狠狠地灌了一口滚烫的茶水,那灼热感似乎稍稍压下了心头的冰冷怒火。
做兄弟四十余载……他并非没有过疑虑。龙椅只有一张,至尊之位仅容一人。他与小九虽是同母所出,血脉相连,可权力面前,兄弟阋墙的戏码还少吗?小时候的小九,行为确实透着几分古怪。一面总是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,握着小拳头说:“皇兄,你一定要当皇帝!只有你当了皇帝,我才能安心做我的逍遥王爷!” 一面却又在他为储位艰难筹谋时,不经意地推波助澜,像极了鹬蚌相争时隐在暗处的渔翁,螳螂捕蝉时静待时机的黄雀。
那些疑云,曾在他心头盘桓不去。
然而……事到如今,他早已将这疑虑抛到九霄云外!他这位弟弟,哪里是什么深藏不露的野心家?分明就是一条彻头彻尾、只想躺平晒太阳的咸鱼!幼时那些“想当逍遥王”的言论,纯粹是怕他这个皇兄将来登基后,忘了他的“宏图大愿”!更是一种另类的“催促”——是在提醒他:皇兄,你得加油啊!你不当皇帝,我的逍遥日子可就泡汤了!
想通了这点,登基后的皇帝对小九的种种惫懒、散漫、不上朝、不理政,也就多了几分纵容。让一条只想躺赢的咸鱼偶尔动一动,总得给点甜头不是?睁只眼闭只眼,便是他给兄弟的“甜头”。
可这次!这条咸鱼实在是蹬鼻子上脸,太!过!分!了!
整整四个月!把他这个皇帝留在京城累死累活,批不完的奏章,吵不完的朝议,理不清的烂摊子!而他呢?刘冕那些关于忠顺王在江南行踪的密报,此刻清晰地浮现在皇帝脑海:今日在扬州瘦西湖画舫听曲,明日去苏州园林赏花,后日又跑到杭州灵隐寺参禅……笑得那叫一个春风得意马蹄疾!恐怕整个江南的温柔富贵、风花雪月,都被他尝了个遍!
“可恨!可恼!”皇帝猛地睁开眼,眼中怒火重燃,几乎要喷出火来,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,连安神香都压不住那份被“放鸽子”的憋屈和身为兄长、君王的双重愤怒。
显然,这位九五之尊对自己胞弟的了解,确实精准得可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