乱葬岗的夜风格外冷。
风声穿过稀疏的荒草,发出呜咽。
泥土与腐草的气味混杂在一起,吸入肺里,又冷又涩。
远处的榆关镇,火光与喧嚣都已平息,只有几声犬吠,让这片死寂显得格外阴森。
苏云溪扶着冰冷的井沿,看向秦望舒。
秦望舒的左臂衣袖被血浸透,变成了僵硬的深褐色,紧紧黏在皮肉上。
她走到一座土坟后避风,从靴中抽出一把匕首。
苏云溪立刻走过去。
“我来帮你。”
秦望舒没有看她,用匕首的尖端,极其稳定地一点点挑开黏住伤口的布料。
每一次分离,都带出一丝新的血迹。
她的身体因为克制疼痛而绷紧,肌肉线条在月光下分明,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。
苏云溪胸口发闷,连呼吸都觉得滞涩。
她从周婉儿的药囊里拿出金疮药,拔开瓶塞。
“我来。”秦望舒的声音很低,制止了她。
她接过药瓶,看也不看那翻开的皮肉,直接将药粉均匀地撒了上去。
药粉接触伤口,发出细微的“滋啦”声。
秦望舒额角的青筋剧烈地跳动了一下。
她将剩下的药瓶扔回给苏云溪。
“这点疼,不算什么。”
苏云溪接住冰凉的药瓶,手指一根根收紧。
她一言不发,转身从自己华贵的裙摆上用力撕下一条干净的布。
裂帛声在死寂的夜里,格外刺耳。
她学着秦望舒的样子,笨拙地为她缠绕伤口,动作很轻,一圈又一圈。
墨机靠着一块倾斜的墓碑,身体还在发抖。
他看着远处西城门方向熄灭的火光,声音里带着哭腔。
“张雷他……还有青雀姑娘,他们能活下来吗?”
“我们是不是该回去接应?”
“回去?”苏云溪的呵斥又急又快,驱散着自己心头的恐惧,“王擎现在满城找我们,回去就是送死!”
话一出口,她又感到一阵无力。
这片荒郊野外,天寒地冻,又能撑多久?
她看向秦望舒。
“望舒,我们怎么办?”
秦望舒系好绷带的最后一个结,打得又快又稳。
她扫过众人。
墨尘靠着井沿,脸色灰败,正用一块破布,机械地擦拭那个已经报废的木匣。
周婉儿缩在苏云溪身后,压抑着抽泣。
墨机则是一脸绝望。
“王擎在榆关镇吃了亏。”秦望舒开口,声音因失血而有些沙哑。
“他不敢再动用京营的人在城外大肆搜捕,那是越权。”
“但他不会罢休。”
“王家养着私兵。”
“他们会来。”
秦望舒的结论很清晰。
“王擎会以为,我们逃进了西边的深山。”
“他会把大部分人手,都撒向那边。”
墨尘擦拭零件的动作停了下来。
他抬起头。
这个女人在所有人都精疲力尽、濒临崩溃的时候,大脑却转得比任何时候都快。
他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零件。
这些东西能制造混乱,却无法指明方向。
“所以,我们反着来。”秦望舒继续说。
“我们往南走,走官道,混进南下的商队里。”
“最显眼的地方,就是最安全的地方。”
“去哪儿?”苏云溪问。
“通州。”
秦望舒吐出这两个字。
苏云溪的身体僵了一下。
无尽的雨,阴冷潮湿的庭院,一种让她骨头发冷的感觉一闪而过。
她用力甩了甩头,把那点莫名其妙的情绪甩开。
“我们没有马,没有车,怎么混进商队?”墨机恢复了一点力气。
“天亮之前,必须到下一个镇子。”秦望舒站起身。
“买一辆最破的板车,再买两匹最不起眼的驽马。”
她给所有人分配了身份。
“从现在开始,我们是一个从山里逃难出来的破落商户。”
“苏云溪,你是当家的长姐。”
“周婉儿,你是体弱的二妹。”
“墨尘和墨机,是家里雇的长工。”
“我跟锦瑟,是你们的丫鬟。”
她走到墨尘面前。
“‘惊雷’,还能再做出来吗?”
墨尘没有回答,只将拆下来的几个核心零件,用布小心翼翼地包好,放入背包。
这个动作,就是他的答案。
秦望舒不再多言,转身朝南边的方向走去。
“跟上。”
锦瑟扶起周婉儿,苏云溪则拉了一把还坐在地上的墨机。
一行人消失在荒草和孤坟之间。
夜路难行。
他们走了两个时辰,天色微亮时,看到远处一个小镇的轮廓。
镇子外的官道边,有一个小小的马厩驿站。
几匹劣马拴在木桩上,无精打采地打着响鼻。
一个马夫靠着草垛打盹。
秦望舒停下脚步,从袖中取出几块碎银,递给苏云溪。
“你去,就说家里遭了灾,要回南边老家,盘缠不够。”
“买两匹最便宜的马,再租一辆板车。”
“记住,哭。”
苏云溪接过银子,看着秦望舒。
让她打架可以,杀人也行。
让她哭,还是对着一个身份低微的马夫哭,比杀了她还难受。
“非去不可?”
“非去不可。”
苏云溪咬了咬牙,背过身去。
她抬手,对着自己的大腿内侧,狠狠掐了下去。
剧痛传来,她倒吸一口凉气,眼眶瞬间就热了。
她深吸一口气,再转身时,脸上已经挂满了悲戚。
她朝着马夫走过去。
“店家……店家大哥……”
那马夫被吵醒,不耐烦地睁开眼。
“干什么?大清早的哭丧?”
“大哥,行行好。”苏云溪一边说,一边偷偷又掐了自己一把,眼泪总算在眼眶里打转。
“我们家在山里遇上匪了,现在要回通州老家,盘缠都丢了,就剩下这点银子……”
她把碎银摊在手心。
“想买两匹马,再弄个板车……”
马夫瞥了一眼她手里的银子,又抬起头,扫了一眼她身后那群灰头土脸的人。
他站起身,吐掉嘴里的草根。
“就这点钱,还想买两匹马?买条马腿还差不多。”
“你们这些外地来的,当我不知道?一个个穿得虽然破,那料子可不便宜。”
“指不定是哪家犯了事跑出来的。”
苏云溪的手瞬间攥紧了,骨节发白。
她正要发作,一只手按住了她的手腕。
是秦望舒。
秦望舒不知何时已用泥土抹花了脸,头发散乱,完全是一副逃难丫鬟的模样。
她对着马夫,恭顺地弯下腰。
“这位大哥,我们小姐不懂事,您别跟她一般见识。”
她从苏云溪手里拿过银子,又从自己怀里摸出最后一支银簪,一并塞到马夫手里。
“我们确实是遭了难,不然也不会大清早来叨扰您。”
“您看,就那两匹最瘦的马,还有那辆快散架的板车就行。”
“剩下的,就当是给大哥的茶钱,求个方便。”
马夫掂了掂手里的东西,银簪分量不轻。
他脸上的表情立刻缓和下来。
“行吧行吧,看你们可怜。”
他指了指角落里两匹瘦骨嶙峋、站着都在打晃的老马。
“就那两匹,板车自己去套。”
他收起东西,转身回草垛继续睡觉,不再理会他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