官道在暮色中化为一条无尽延伸的灰带。
他们抵达下一处官驿时,夜幕已经降临。
这是一个嘈杂的驿站。
院里胡乱停着几辆大车,几伙汗流浃背的行商正在骂骂咧咧地卸货。
空气里,马粪的腥臊、汗水的酸臭、廉价饭菜的油腻,混合成一种浓浊的气息。
苏云溪抬袖掩住口鼻,侧身避开一个醉倒在门口的货郎。
秦望舒付了钱,要了两间最便宜的通铺。
热水和饭菜很快被送来。
饭半生不熟,菜叶上还带着泥。
周婉儿几乎是沾到床板就睡了过去,梦中依旧蹙着眉。
墨尘独自坐在最阴暗的角落,用一块鹿皮,一遍遍擦拭着拆解下来的机簧零件。
昏黄的油灯下,那些冰冷的金属被他擦得锃亮。
墨机坐在一旁沉默地看着他。
苏云溪正用一块破布,烦躁地擦着那把新换的朴刀。
刀刃与布料摩擦,发出沙沙的声响。
“这种地方,怎么睡?”她低声开口。
秦望舒没有理会。
她从包袱里取出一卷黑色丝线,又拿出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黄铜铃铛。
她走到窗边。
将丝线的一头,系在窗格最深处的一根木榫上。
丝线的另一头,被她绕过桌腿,又穿过床脚。
最后,她用碎布包住铜铃,悬挂在门后一尺高的地方,线就系在铃舌上。
这样,铃声会被闷住,不足以惊动驿站,却足以震醒屋内的人。
任何试图从窗户闯入的人,都会在黑暗中绊到那根看不见的丝线。
做完这一切,她才和衣躺下,将一把匕首压在枕头底下。
“你真觉得王擎的人能找到这里?”苏云溪盯着她的背影问。
“我信的不是王擎。”
秦望舒闭上眼,声音没有起伏。
“我信的是王家的权势。”
“在北方,王家的眼线比官府的驿站还多。”
“我们踏出的每一步,或许都在他们的算计之中。”
苏云溪听完,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。
她握紧了刀柄。
烦躁褪去,一种被压抑的期待取而代之。
她索性不再躺下,直接坐到门边,将朴刀横在膝上,闭目养神。
夜,彻底深了。
驿站内外的一切嘈杂都归于死寂。
突然。
一声被布料闷住的、极轻的金属碰撞声响起。
守在门边的苏云溪瞬间睁开双眼。
躺在床上的秦望舒也同时睁眼,眼底一片清明。
窗户,正被从外面无声地推开。
三个黑影翻窗而入,脚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。
他们身上带着一股坟墓中带出的阴冷,瞬间污染了屋内的空气。
两人手持短刃,直扑床上秦望舒和周婉儿的位置。
另一人手臂一振,张开一张掺杂着金属丝的细网,罩向守在门边的苏云溪。
分割,绞杀,配合无间。
苏云溪不退反进,膝上朴刀自下而上,撩向那张大网。
但她出刀的瞬间,头顶房梁上,悄无声息地倒挂下两道黑影。
两道绞索分别套向她的脖颈和握刀的手腕。
苏云V溪的刀被丝网缠住。
网上的金属倒刺与刀身摩擦,爆出火星。
她一时间无法挣脱。
绞索已近在咫尺。
“闪开!”
角落里传来墨尘的低喝。
一枚核桃大小的黑色圆球被他甩向半空,发出一声机括崩裂的轻响。
下一瞬,刺目的白光吞没了整个房间。
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硝石与硫磺的灼热气味。
五个黑衣杀手猝不及防,眼前只剩一片炫目的白,耳中是撕裂般的嗡鸣,所有动作都在这一刻停滞。
就是这个间隙。
苏云溪弃刀。
她的身体以一个扭曲的角度拧转,避开了封喉的绞索。
强光亮起之前,一直站在秦望舒床边的锦瑟动了。
她的身影在原地淡去。
那两名扑向床铺的黑衣人手腕一凉,随即一麻。
淬毒的短刃当啷落地。
他们的手筋被一柄薄软剑挑断。
两人甚至来不及发声,锦瑟的手刀已斩在他们后颈的颈骨上。
骨裂声微不可闻。
两人软软倒下。
秦望舒没有动。
在强光爆开的瞬间,她已经滚落床下,藏身于桌案之后。
她冷静地观察着白光中每一个扭曲的影子。
“云溪,左边破墙!”
“婉儿,还有一个在你床下!”
“锦瑟,留活口!”
她的声音不大,却像三把刀,精准地刺入每个人的耳中。
苏云溪得到指令,不再试图夺回朴刀。
她顺势一个翻滚,捡起地上杀手掉落的短刃,用尽全力,朝着左侧的木墙捅去。
那里,一个影卫正试图破墙,与隔壁的同伴里应外合。
隔壁就是墨尘和墨机的房间。
“砰!”
木墙被洞穿,木屑四溅。
墙后,一个黑衣人正举刀对着屋内,刀锋离盘膝坐在地上的墨尘不足三尺。
他完全没料到攻击会从背后而来。
墨尘手里的动作没有停。
他将早已备好的另一枚闪光装置,扔向大开的房门。
门外,正准备冲入支援的几个黑衣人,再次被迎面炸开的强光吞没。
墨机则死死抱着头,缩在床底,全身发抖。
战斗发生得快,结束得也快。
当驿卒和商客举着火把冲过来时,院子里已倒着七八个黑衣人。
多数已死。
只有两个,被锦瑟卸掉了下巴和四肢,像破麻袋一样被扔在地上。
苏云溪左臂上添了一道新伤,正拄着抢回来的朴刀喘气,脸上是未褪的血气与亢奋。
秦望舒从桌下走出,径直走到一个活口面前。
她蹲下身,在那人怀中摸索片刻,摸出了一块冰冷的铁牌。
铁牌上,用古篆刻着一个“影”字,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“柒”。
影七。
“王家的影卫。”
秦望舒站起身,将那块还带着杀手体温的铁牌,扔给了苏云溪。
“他们追上来了。”
苏云溪接住铁牌,那股冰凉仿佛要直接渗进骨头里。
这群人,比京营的兵士更专业,更悍不畏死。
若非秦望舒提前布下的那根丝线,若非墨尘那堪称神来之笔的机关造物,今夜,她们所有人,都将是尸体。
她走到墨尘身边。
少年还是那副拒人千里的模样,但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,和微微发白的嘴唇,暴露了他极致的紧张与后怕。
苏云溪张了张嘴,声音有些干涩:“干得不错。”
墨尘瞥了她一眼,没有领情,声音沙哑地纠正:“图纸是周婉儿画的。”
“闪光粉也是她调配的。”
“要谢,就谢她。”
“此地不宜久留。”秦望舒做出了决断。
“收拾东西,马上走。”
驿卒和商客们远远围着,看着满地死人,脸上写满恐惧,没有一个敢上前。
锦瑟扔了一袋沉甸甸的银子过去。
银袋落在地上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
“这里死了人,这些钱,够你们报官和安葬。”
“官府问起来,就说江洋大盗火并,与你们无关,也与我们无关。”
说完,秦望舒不再理会那些呆若木鸡的人,带着自己的队伍,迅速牵马套车,融入了比先前更加深沉的夜色里。
那辆破旧的板车上,多了一件被捆得结结实实的“货物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