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光微亮。
魏家一号码头瘫了。
这则消息,在早市的雾气散尽前,已传遍通州。
据说是半夜里,起重主基座的核心传动轴突然锁死,连带着烧毁了三台绞盘。
三艘满载江南丝绸和瓷器的大船,被死死卡在航道上,进退不得。
整个码头,水泄不通。
怨声载道的商贾和无所事事的脚夫,让那片区域乱成了一锅粥。
通州,蒋家,内宅书房。
一名管事快步走入,对主位上擦拭紫砂壶的锦衣老者低声耳语。
蒋天行擦壶的动作没有停。
只是锦帕与壶身摩擦的声音,慢了一分。
他眼皮都未抬。
“四海商会的特使?拿出信物了?”
“是,一枚‘四海通宝’的子钱,确认无误。”
蒋天行放下紫砂壶。
他拿起一块崭新的丝绸帕子,慢条斯理地、一根一根地擦拭着手指。
“让她们进来。”
一刻钟后,秦望舒与周婉儿被领进书房。
房内燃着上好的檀香,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通州水路图。
蒋天行坐在太师椅上,端着茶碗,用碗盖一下下撇着浮沫。
他没有起身。
“钱家的手……伸到我这通州小庙来了?呵,稀奇。”
他的话音不高不低,带着审视。
“不过嘛,苏家大小姐苏令仪才是四海商会真正的东家吧?”
“这笔账,是算钱家头上,还是算苏家的?”
秦望舒开口,声音平静。
“恕在下无可奉告主家之事。”
“今日前来,仅代表我家主人,向蒋老板奉上一份薄礼。”
蒋天行终于将注意力从茶碗移开,落在秦望舒过于年轻的脸上。
“哦?送礼?”
眉毛微挑,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。
“莫不是城外魏家码头那份‘热闹’?小姑娘,那可不是送礼,那是引火烧身的‘祸’!”
蒋天行将茶碗重重搁在桌上,“咔嗒”一声脆响。
“这礼太烫手,我蒋家接不住。”
“这‘热闹’只是一枚开路的引信。”
秦望舒从袖中拿出一卷图纸,放在旁边的桌上。
蒋天行只用眼角扫了一眼。
图纸上画着一个结构简单的装置,旁边用小字标注了几个关键零件的尺寸。
“就凭这个粗制滥造的东西?”
他的语气里全是轻蔑。
秦望舒没有说话。
她身后的周婉儿,挺直了背脊,上前一步。
“蒋老板可别小瞧了这装置。”
周婉儿的声音清脆。
“以此物为基,只消稍作变通——”
“蒋家若得此利器,便是插在魏家漕运命脉上的利刃!取其百万家业,易如反掌!”
蒋天行端茶碗的手,悬在了半空。
周婉儿没有停步。
“而且,我进来时路过您的藏宝阁,那里的机括锁,是前朝的‘八宝玲珑扣’。”
她顿了顿。
“工艺精巧,可惜,防君子,不防小人。”
“只要一碗清水,从气窗浇下去,半刻钟内,锁芯必锈死。”
书房内,只剩下檀香燃烧的细微声响。
蒋天行放在扶手上的手指,蜷了起来。
他重新审视这两个少女。
一个不动如山,一个锋芒毕露。
“好,很好。”他吐出三个字,“你们想要什么?”
“一个安全的落脚点,一些材料,还有通州城里最新的消息。”秦望舒说。
“就这么简单?”
蒋天行笑了。
“小姑娘,胆子不小。你就不怕,我把你们绑了,送去给魏宏当个人情?”
“蒋老板不会。”
秦望舒的回答很肯定。
“魏家是狼,王家是虎。”
“虎狼联手,第一个要吞掉的,就是盘踞通州的蒋老板您。”
“送我们去换取暂时的和平?那是饮鸩止渴。”
蒋天行的手指在扶手上无声地敲击。
他需要权衡。
这两个少女来路不明,却手握四海商会的信物。
她们能悄无声息地毁掉魏家的码头,也能点出自己府邸的防御漏洞。
这是人才,是利刃,更是烫手的山芋。
“伶牙俐齿!那你要如何?!”
“魏家在城南,还有一个二号码头,专走私盐铁。”
蒋天行指向地图上另一处标记。
“那里守卫森严十倍。你若有本事,再给我送一份‘礼’,我就信你。”
“不必了。”
秦望舒直接拒绝。
蒋天行的眉头皱起。
“怕了?”
“蒋老板的格局,太小了。”
秦望舒摇头。
“炸一个码头,烧几艘船,能伤到魏家的根基吗?”
“那依你的意思?”
“我要的,不是小打小闹。”
秦望舒走到那幅巨大的水路图前,她的身影在图前显得格外纤细。
“我要魏家在通州的漕运,彻底崩盘。”
她伸出手指,点在魏家一号码头上。
“现在,你以蒋家的名义,放出消息。就说魏家不堪重用,你蒋家愿意以低三成的价格,接下所有被延误的生意。”
“你这是要把我蒋家架在火上烤!”
蒋天行猛地站起身。
“不。”
秦望舒转过身,非但没退,反而向前一步。
“这是釜底抽薪。”
她的手指顺着水路图滑下,点在魏家其他的几个码头。
“同时,散布消息:漕帮弟兄工钱被扣,魏家失信!只需一点火星,上万怒火便会燃遍魏家所有码头!”
“商贾催逼在前,脚夫罢工在后!魏家这艘破船早已千疮百孔,蒋老板此时不出手,更待何时?!”
书房里再次陷入死寂。
蒋天行看着眼前的少女。
她提出的每一步,都精准地打在魏家的软肋上。
这不是商量。
这是在给他递刀子,告诉他,仇人已经倒在地上。
捅不捅,随他。
刀,已经递过来了。
他瞬间想通了更深的一层。
通州大乱,魏家上报京城,王家必然派人下来镇场。
这个少女的目标,从一开始就不是小小的魏家。
她要在这里,挖一个坑。
她要埋了王家的某个人。
驱虎吞狼。
何等狠辣的算计。
“……罢了。”
他长长吐出一口气,重新坐回椅中,整个人的气势都散了。
“城东有一处别院,很清静,你们可以住进去。需要什么,直接跟管家说。”
“合作愉快。”
秦望舒的目的达到,转身便走。
蒋天行没有客套,只是端起了桌上那杯已经凉透的茶。
在她二人即将踏出房门时,他状似无意地补了一句。
“小姑娘,别高兴得太早。”
“听说魏家最近也请了一位机关术高手,似乎与京城周家有些关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