观照道人柔声细语没改,道衫布衣如旧,周身气度却与往常迥异,再无半分慈航安宁,浑然金刚汹汹欲怒。
然陶姝何等人也,十岁不足便敢自作主张欺天瞒海换得名利无数。
这几年周旋来往又尽是公孙王侯,翰林将相,岂能被一个冠人吓住。
她非但不惧,反生喜悦,由得应嘉如何,既然观照道人熟知官场中事,又起了菩萨心肠要保谢渟云,那就省了功夫,不必非得盯着写了保荐书才算。
她会写的,形势逼人,三清来了都得低头。
陶姝再不与观照争执,上前把那个平安契投进了净瓶,转身与观照恭敬施过道家礼数,昂首走出了观子内门。
院内寂寂无旁声,陶姝扬过拂尘站在檐下眺望周遭,是见得天光云影徘徊,空山春景美不胜收。
只再看眼前,唯几阶青石苍台,一阶一阶往下排。
她伸脚要走,又犹豫缩回,迟疑好一阵,才彻底迈开步伐往低处。
屋内观照道人将净瓶碎片归拢,拿一方麻巾裹了系牢,郑重收往供桌下方匣子里,又拿了清虚道人写的那册“论经纪要”往内屋书案前坐下。
再找出朝廷早已发下来的荐书,上面内容印章一应俱全,连保荐缘由都已经写好了,就差填个被荐人姓名上去。
观照临墨蘸笔,且盯着纸上所言,有:慕思黄老,道合自然,腹蕴南华,胸怀大千,三洞经箓,无不通览。
又修行兮若与天地同尘,坐忘兮偕太虚合体,心如止水,性若幽兰,有松筠之节,怀圭璋之质。
法术尤精,上则仰观星斗气运之流转,神力匡社稷,下则俯察地理,卜灾祥之先机,祈禳安生民。
伏惟钧裁,荐呈圣焉。
她嗤笑一声,呵气格外讽刺轻佻,落笔才写了个“陶”字,清虚道人不请自来,站到了观照身后,观中无禁忌,连个敲门声都没。
观照眼角余光扫过,并未开口问为何而来,自手腕顿抖,补足了陶姝姓氏名讳,再写其号“清绝道人”。
清虚笑道:“这可怎生了,与我一个字辈,来日怕不是我要称她尊者。”
这话纯属玩味,观子不似别处论先后,字号全凭修行者喜好自拟。
两人相熟多年,且观照心有戚戚,懒得应答。
她搁了笔轻吹纸上墨迹,待其干透后按原式折好封戳,搁在架子上,等晚间道正司的行卒来取。
清虚守在一旁,笑意渐隐,看荐书落了架,万般无可回转,她亦忍不住叹得一声道:“何故如此呢?
停云长于斯,幼时不明事,送走是好的,现在她想回来,咱们岂能不让她回来。
莫说别的,我也看不懂你这番举动,真就怕了谁不成?
祖师在前,天子进门躬身,帝王前来,也得弯腰啊。
只要她拿了那张度牒,陶谢何惧,你怎就.......”
观照手压着架子上荐书未收,空洞眼神怔怔盯着桌面仍不肯言语,清虚追问道:
“莫不然,你也不复往日莲台观火,误入迷途,真信了清绝所言,还是心生怨憎,气恼渟云辩称不该妄救童蒙。”
观照指尖轻抬在荐书烫金硬壳上轻敲数下,摇头道:“你没见过,罢了吧。”
“我见众生如是,何事我未见过?”
“与其你我求道一生不能得道,何不让她去做个寻常女。”观照笑笑缩回手,慢条斯理将桌上杂乱各归其位,话里不似师尊,更如慈母絮叨:
“衣有其丰,食有其足,富贵安乐逢良人,儿孙满堂得孝敬。”
“咱们这短了她吃喝不成,你,你.....”清虚摇头,竖掌口称“无量”离去。
清虚是童行入道,大半生都在道观辗转,日常琐事无外乎晨念经文暮摇铃,朝渡苦厄晚医病,哪里能见过呢。
哪里见过匹夫无罪,怀璧其罪,哪里见过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。
哪里见过,人之道,损不足以奉有余。
观照呆坐案前,眼睑无力开合,喃喃作数声,“你没见过。”
她在夕阳橘红色里,看见已经碎成血肉的飘忽往事。
正如陶姝所知,观照正是因为应嘉旱灾家破人亡而入道,陶姝不知的是,应嘉大旱连年,天灾故然凶狠,人患更肆虐其间。
原应嘉地处梁西沙边陲,碱地难养粟米,土薄肥不得膏梁,寻常作物收成寥寥,唯一种金丝蜜枣喜沙喜晒,得天独厚能结得硕果累累。
其果质脆味甘,是为当地贡品,余下既可制成蜜饯当小儿零嘴,又能炮制成药养气补血,故而应嘉官员,免不得强令百姓栽种此树补贴财政。
但这种树,长的极是霸道,幼苗一年就能扎根,深入地下足有丈余,攫尽本就贫瘠的尘壤,树周围几乎寸草不生。
偏那旧木还年年发新芽可供移栽,开春埋土,立夏便可见花,有单木十年成林之说。
更要命的是,若遇着初夏挂果期无雨,枣子就会麻且涩根本不能入口。
天上阴晴不定,哪有年年的风调雨顺?这等凶险东西,本该统筹规算,分地量亩严格限制栽种数量。
新官上任,总是好的,但供枣要缴,政绩要出,税款不能缺,应嘉别无它物,到最后,能臣庸臣皆落个殊途同归。
回望那些年,观照随身为乡绅的父亲奔走应嘉大小官员,有良臣道是:“圣人恩眷,要几个果子,咱们都呈不了,这差还能办吗?”
有清官道是:“亏空愈多,只能多种着这个,人要先解得眼前困,才有明日可说啊。”
有百姓道是:“十稻九瘪吃不上,这好歹官爷能给换点粮吧。”
各方饮鸩止渴,应嘉不过弹丸之地,七八年就要毒发身亡一次,反正生民不绝,万事从头。
见得久了,更像是举县之力,唱得一场光怪陆离,只为讨得朝堂相看成趣,八百里加急赏些赈灾银,听菜人枯骨跪地叩首,嚎啕喊“青天圣君。”
太可笑了,更可笑,可笑她三岁识字,五岁习文,经史子集读遍,处处作应嘉困。
圣人爱民,则民困于君,那如今圣人向道,这观子又能自在几天?
和贤太妃,离的太近了。
“你没见过啊。”观照掌心滑过拂尘,“就快见到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