观照笑而不答,垂目间轻摇了摇头,只静坐相候,似乎也成了壁龛里供奉的朽木泥胎。
显不了灵,救不了灾,甚至保不住她自己。
渟云目光闪烁,将纸张飞快折成个平安契,迈步往台上,背对观照道人,在净瓶前站得片刻,问:
“师傅这八年遍游山川,却不肯回应嘉,是为着这个吗?”
“道可道,非恒道,是亦彼也,彼亦是也,休负重她人苦果,喜乐轻原在自身,何必多问呢?”观照并未抬头。
“我与师傅,也是她人吗?”
厅内许久无人应声,渟云抬手,捏着那个平安契,看金瓶如业障,瓶口似狱火。
她再难忍得心中郁结,抬手将贴着自己名姓的金瓶恨恨掼倒在地,嘶声道:“好,就让她拜祖师,我落红尘!”
瓶子在地上跌成粉碎,竟是个陶作的,华光璀璨,也仅是刷了一层金漆尔。
里面装着的平安契纷纷扰扰往外滚,转瞬将渟云画作折的那个挟裹其中,不仔细找,根本无从分辨。
须知此物非他物,能悟前身,是后身。
坐久了蒲团,衣裳褶皱层层,她此刻也再顾不得,怒眉看了一眼陶姝,转身拂袖往外。
这番情形,观照早有预料,仍是痛楚难当,阖眼久久不愿睁开。
陶姝稍微放松些许,上前两步弯腰随手拾起一个平安契,信手丢进贴着她名字那个金瓶,面不改色道:
“未时快要尽了,师傅还是早些拟了荐书,免误天家大事。”
观照抬头,斜脸望天外,日光已过窗棱,差不多是未时的点了。
她再看陶姝,仍无怒意,拿了旁边拂尘起身道:“你求仁得仁,回去吧。”说罢也弯了摇捡地上陶瓶碎片和那些散落的平安契。
没见到荐书递上去,陶姝岂肯干休,虽说是今日拿不到,将来也有办法,但夜长梦多,且今日拿到,是天时地利,不然也犯不着这一番苦功。
她不想与观照道人在现时交恶,另道:“今日我所言,皆为见论,道有万相,我与云姐姐着相不同而已,师傅若为此迁怒于我,非我所愿。”
“我......”观照道人语到嘴边,却看地上是渟云折的那个平安契。
她手间停顿片刻,才将其拾起,立身转向陶姝道:“道有万相,你非向道,你弄术罢了。
从今往后,别再叫我师傅。”她话间用词比往常尖锐,语气没改平和。
陶姝笑道:“我叫你师傅,你我便是师徒情谊,云姐姐就是我师姐,我定会与她荣辱与共。
师傅若无那张度牒,守的住这座观子吗?
我没有那张度牒,也守不住。
我与师傅,才是同道,云姐姐没见过尔虞我诈,她守不住的。
让她去了师傅尘中夙愿,当个富贵闲人。
我来承师傅山中金身,做个无量天尊。
看看祖师说的,道御诸天,是不是这么回事。”
观照已是多年心如止水,此时忽觉喉中腥臭欲呕,抬手指着门外,沉声道:“你走。”
她嫌恶难忍,偏多年慈悲深入眉眼,再是厌憎,面上不过多了些许哀色。
“师傅。”陶姝尚无察觉观照怒意,还待再劝观照赶紧填了那张荐书了事,才喊得一声,忽听观照冷厉如刀:“滚。”
陶姝没想到观照失了自持,毕竟观照一心向道,该无喜怒,若是无心向道,就该利弊权衡,至少不能当面发作。
她既有些猝不及防,又有些沾沾自喜,早说世上隐士仁人,尽是沽名钓誉装神弄鬼罢了。
陶姝瞥了眼瓶子,观照道人已然恢复如常,将那一纸平安契递给陶姝,笑道:
“我以为,你至少该丢个真的进去,是我低估你,你胜券在握,甚至都不愿意拿个真的丢进去粉饰太平。
你猜我是为的什么入道,又是凭的什么在此立足?
你在何处听了些陈年旧事,只言片语,就来此搅风弄雨?
我告诉你,”观照把手往前递了递,“我为的就是你这种人求道,我又凭的就是你这种人在此立足。
我毕生所寻,就是你这种人,从此消弭于世间各处。”
她还是声容淡泊,如兰如竹,陶姝却莫名被镇住,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。
观照笑将那平安契塞到陶姝手里,“我不怪你,你太小了。
你生在安乐公家里,年幼丧父,只看得世间忙忙碌碌,踩高拜低,人之常情,免不得想往高处走。
我告诉你,我并非为着当年应嘉旱灾连年求道,我为的是,应嘉遍地都是你。
还是有些区别的。”观照摇头,伸手整理陶姝腰间双鱼佩,“既然进了此地,正一些吧。”
她话锋再转,“我来告诉你,你会做什么,你在此地喊,不居高位,不能展其才。
不登大殿,不能安其民。
不掌权柄,不能救其世。
你口口声声是为公平抱负江山社稷,实则不择手段只为青云直上,俯瞰众生,代天牧民。
你以为几张诏书就能解得应嘉困,非也,应嘉就困在几张诏书间,困得灾民自救无能,需要你尔等赐与不赐。
等得灾民又成尔等,赐他人不赐。
天生万物,飞禽有羽,游鱼有尾,走兽有足。
为何居者不能有其屋,耕者不能有其田,活者不能有其食,死者不能得其眠?
为何云云要借你陶府谋利,因为京中无数陶府,食尽天下利。
她本可笔墨换银,劳作养身,渔樵耕读各有所产,为何都要借势才能存活?
无它,就是因为你这种人存在。
你以为应嘉要的是个心底无私父母官,应嘉要的是,没有父母官。
今朝你能为一己之私夺她人志,为什么你觉得,将来就会罢手呢。
你从没想过要救童蒙,你要的,只是生杀夺予,摆弄险境。”
观照颓然,转身往三清像前燃了檀香,“医经有言,肉生腐久不愈,可用蛆虫附着其上,等其啖尽腐肉,新肉自生。
可世上蛆虫,食髓知味,又如何允许生得新肉呢。
不过是,各自蝇营,尽可能让这块肉吃的长久些罢了。
秦一时,汉一时,晋一时,隋一时,光阴时时,百年逝。
天下何来吃不完的肥肉,又哪来净无暇的圣人。
不妨,你去吧。”青烟渐出如獠牙,观中脸上终于有了些厉色,“是我迷障,是我凡心。
我无惧今朝荣辱事,千秋自有.....”她转头斜视陶姝,“你最好要登得高位,护着云云此生安乐太平。
她在谢府少了一根头发,我也作蛆虫,不见祖师了。
你走吧,走的快些,还赶得及在云云回到之前,给谢老夫人送个口信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