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姐姐忍受不了这番羞辱,跪地大哭,也要抬袖掩面,最终,一头碰死在了假山上。
那番场面,让幼小的乐兰伽心神俱震,强烈刺激下,忍不住吐了出来。
然后就被罚跪祠堂。
她浑浑噩噩在黑暗中蜷缩成一团,额头脸颊都滚烫无比,凝视着一排排祖先的牌位,乐兰伽没坚持多久,就昏了过去。
病了半个月后,好不容易见好,她走出院子想透透风。
就听见嫡亲的母亲和诸位姨娘在感叹大姐姐的不懂事,又略带几分喜意的说着,经过此番事情后,家族中女孩坚贞不屈的名声算是扬出去了,前来求娶的人门第都高了不少。
“也算是因祸得福。”
乐兰伽躲在草丛中,看着自己生身母亲轻描淡写的说着自己不成器的大女儿,最后欣慰她的一条命给家族带来了多少利益。
她捂住了嘴巴,还是闻到了口中透出来的血腥气。
那一瞬间,乐兰伽感觉,自己好像吞吃了大姐姐的血肉,踩在她腐烂的尸体上,碰到了世人眼中花团锦簇,荣华富贵。
这个家族,在靠着吃人往前走。
包括生下她们大的母亲。
乐兰伽忍不住佝偻着身子,强忍着喉咙中的反胃,回到房间后,将自己藏在厚重的被子里,就算满头大汗到窒息,也不愿意出来。
她又病倒了一个月。
得知消息的父亲,不,家主蹙着眉,斥了句身娇体弱,不堪大用。
又派来府医检查她是否会因此影响生育之力。
乐兰伽实在害怕,第二天便强撑着起身,乖顺的给父母请安,展示自己已经好全了。
六岁时,堂兄不慎离世,堂嫂‘情深义重’,殉情而去,由此,家族中得到了一块贞节牌坊。
九岁时,已经嫁人的二姐姐回府探亲。
她悄悄将乐兰伽抱在膝上,忍不住落泪。
“阿乐,你说,我到底该怎么活,才能有个人样?”
丈夫虽然家世显赫,但后院妾室成群,慕她家族名声,又嫌她过于端庄贞烈,连夫妻恩爱的假象都不愿意做,只和妾室玩乐。
而她明明已经受尽委屈,却还要被婆母羞辱不能生,抓不住丈夫的心,堕了家族名声。
“家中教导的我已经全都学会了,为什么还会过的一塌糊涂?”
二姐姐哭都不敢放声,默默流了会泪后,又赶紧让人拿来胭脂遮掩,匆匆离去。
“要服侍婆母用膳。”
她如此说。
乐兰伽摸了摸自己被眼泪打湿的衣襟,无言以对。
十岁,二姐姐终于产下一子,却不幸难产而亡,众人纷纷可怜这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。
乐兰伽在后院隐蔽处,悄悄烧了二姐姐闺中时的绣品。
她绣技出众,不管绣什么都能栩栩如生,但大家族的主母并不需要做这些,二姐姐也只能放下这唯一的爱好。
十一岁,三房堂姐去庙中上香,回途之时,遇到劫匪,被扯坏了袖子。
三婶母鬓发凌乱,跪在地上乞求着那些掌握生杀之权,站的高高的男人。
听着三婶母辩解女儿没有污了清白,众目睽睽之下,在场的人都可以作证。
“那么多女孩,怎么就你的女儿被劫匪扯坏了衣袖?可见她平日里就不检点。”
冷冰冰抛下这句话后,身后看不清面目的仆妇走出,按着面如死灰的堂姐,攥紧了缠绕脖颈的白绫。
三婶母疯了一般去撕扯那些仆妇,指甲都崩断了也没停下。
最后被灌了一碗药,送去养病。
因为同一时间死两个人不吉利。
乐兰伽沉默着站在族人中间。
她看了眼哀恸至极的婶母,又看了眼养尊处优,神色平淡的母亲。
原来世界上不是所有的母亲,都能无情的看着女儿去死。
十三岁,乐兰伽开始议亲。
最后选了另一位世家的次子。
“虽然他前头还有个亡妻,但你进门后,也是名正言顺的正妻,管教那些孩子,也是理所应当,娘信你能做好的。”
做人继室,当三个孩子的后娘。
这就是好姻缘。
这些年,已经习惯了沉默的乐兰伽,忽的问道,“是我的好姻缘,还是哥哥的好官途?”
母亲神色一僵,很快居高临下的瞥了眼乐兰伽。
“这就是你学了多年的礼仪?和母亲顶嘴?”
乐兰伽:“母亲,你也有过年少的时候,你真的觉得,对我来说,这是个好姻缘吗?”
母亲静了一瞬,而后道,“自然。”
乐兰伽站起了身,“你很喜欢丹青,也画的很好,可高门主母,不需要会丹青,你便再也没拿起画笔。”
母亲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,上好的白瓷茶盏就摔碎在地。
乐兰伽面上是真切的疑惑。
“你明明也是家族中被压迫,被牺牲的一枚棋子,为什么又要让这命运在你的女儿身上重演?”
大姐姐是如此,二姐姐也是如此,现在轮到她了。
母亲很快压下不合时宜的表情,眉眼凌然。
“你在不满什么?谁家女子不是这样过的?父母之命媒妁之言,天经地义。”
乐兰伽长久的凝视她,半晌,不发一言,转身离开。
母亲的声音从后方传来,有些飘忽。
“命数如此。”
乐兰伽想不通。
为什么作为受害者的女性,要在下一代女性身上,继续复刻同样的命运?
这个问题她一直在思考。
直到家宴上,母亲语调温和的向家主汇报她的亲事人选后,他弯了弯唇角,夸赞了一句,“你做的很好。”
那个早在很久以前,在乐兰伽眼中就开始面目模糊的男人,此刻忽然变得清晰了不少。
一张脸上没有其他五官,只有一张鲜红的,吐着舌头的大嘴,横向镶嵌在惨白如鬼的脸上。
一点一点舔舐着周遭妻妾女儿们身上的血肉,汲取养分。
而旁人都被遮住了双眼,看不到这一幕,只是卑微的向着掌控权力的怪物低头俯首,心甘情愿的献上一切。
乐兰伽恍然明白了思索许久的问题。
男性用谎言为女人们划下范围,从生命之初就不断地洗脑,告诉她们女人能够得到的利益,只有范围内这些。
想要得到更多?那就付出吧,奉献吧,牺牲吧!
做一个好女儿,好妻子,好母亲,不断地用美貌,身材,性格,名声,家世来给自己添砖加瓦,以此得到更好的生活。
然后得益更多的男人们默默隐身。
他们看着女人们恪守自古如此的规矩,从同性手中争抢,攻击彼此,然后将延续着同样血脉的命运一代代传承下去。
她们从来就无法知道,原来还有更广阔的天地。
她们从娘家到婆家,从一个家庭的外人,到另一个家庭的外人,将自己磋磨的不成样子,守着一个虚妄的好名声,操劳一辈子,最后被埋进土里,都不知道,原来自己早就被吃掉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