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透过纱窗在瓷砖上织出金网时，沈杰捏着手机站在厨房门口。
魏芷荣正踮脚从吊柜里拿青花瓷汤碗，花围裙上沾着几点排骨的血渍——她昨天在菜市场挑了三圈，终于买到了带脆骨的肋排，说是要给姜雅琴熬藕汤。
“妈。”他清了清嗓子。
魏芷荣的手顿在半空，汤碗磕在柜沿发出轻响：“昨儿夜里翻来覆去的，就为憋这句话？”她转身时围裙带子晃了晃，“先说是不是又要往卡里打钱，我和你爸商量过了，你创业的钱够——”
“不是钱的事。”沈杰往前凑了两步，盯着母亲鬓角新添的白发，“后天去燕京考察医疗设备厂，我想带雅琴一起。”
汤碗“当啷”砸进水池。
魏芷荣抄起洗碗布擦手，指节因为用力泛白：“带雅琴？她一个大姑娘家跟你跑那么远？沈杰你长没长脑子？”她扯下围裙摔在案台上，案板上的排骨被震得跳了跳，“上回你说去沪市谈代理，我没拦；前儿说要见什么投资人，我也由着。可雅琴是客人，是......是要当我们家媳妇的人！哪能跟着你天南海北瞎跑？”
沈杰喉结动了动。
他早料到母亲会反对——魏芷荣从前在纺织厂当质检员，最讲究“规矩”二字。
上回姜雅琴来家里吃饭，她偷偷把沈杰的拖鞋从情侣款换成了普通棉拖；上个月两人在客厅看电影靠得近了些，她能端着水果盘来回转悠三趟。
“妈，这次考察的是智能诊疗设备。”他掏出手机调出项目书，屏幕亮光照着母亲紧绷的下颌线，“雅琴在医学院辅修过设备维护，厂家那边说要现场演示操作，她去能帮大忙。”
“帮大忙？”魏芷荣扯过项目书扫了两眼，突然把手机拍在他胸口，“去年你说带陈景明去杭城是为了学电商运营，结果他回来给你带了盒西湖龙井！上个月说带李萌悦去广交会是谈供应链，结果人家小姑娘晒朋友圈，你们在珠江边吃双皮奶！”她越说越急，眼角的细纹拧成一团，“我不管什么设备不设备，雅琴要是跟你去了......要是路上出点什么事，我怎么跟姜家交代？”
“妈！”
厨房门被推开，沈宏毅端着保温杯探进头。
他刚晨练回来，运动服还沾着露水，额角的汗顺着皱纹往下淌：“大清早的嚷嚷什么？”
“你儿子要带雅琴去燕京！”魏芷荣转身时眼眶都红了，“你说说，哪有没出阁的姑娘跟着小伙子满世界跑的？传出去像什么话？”
沈宏毅把保温杯放在案台上，水汽在玻璃上凝成白雾。
他没接妻子的话，反而转向儿子：“设备厂那边要的是现场操作数据？”
“是。”沈杰点头，“对方说他们新研发的心率监测仪需要临床模拟，雅琴学过护理，能准确还原使用场景。”
“那确实该带。”沈宏毅端起杯子抿了口茶，“上回你说姜丫头在实验室修过核磁共振仪，我还当你吹牛。”他冲妻子笑，“老魏，咱们儿子现在做的是正经生意，不是从前跟着李毅风瞎混。雅琴去帮忙，是给小沈总当技术顾问，不是谈恋爱私奔。”
魏芷荣的手指绞着围裙带子，指节发白又松开，松开又绞紧。
她突然转身看向厨房门口——姜雅琴不知何时站在那儿，浅蓝针织衫下摆被穿堂风掀起个小角，手里提着袋刚买的青菜。
“雅琴啊，你说说。”魏芷荣的声音突然软下来，“你一个大姑娘，跟着小杰跑那么远......你妈知道吗？”
姜雅琴把青菜放在案台上，水珠顺着菜叶滴在瓷砖上：“阿姨，我妈昨天视频时问过行程。”她抬眼时睫毛轻颤，“沈杰说考察需要我，我听他的。”
沈杰愣住。
他昨晚只跟姜雅琴说“想带你看看北方的秋天”，没提设备厂需要技术支持的事——这丫头什么时候自己查了资料？
“你听他的？”魏芷荣盯着姜雅琴清亮的眼睛，突然笑了，伸手把她鬓角的碎发别到耳后，“我们小杰啊，打小就主意正。上回他说要卖二手教材创业，我和他爸半夜帮他打包；后来要开打印社，他爸把陪嫁的自行车卖了给他买机器......”她顿了顿，转身从冰箱里拿出冰好的绿豆汤，“行吧，你们年轻人有你们的道理。不过机票得提前买，别到时候......”
“机票买好了。”沈杰赶紧接话，“昨天找陈景明的二叔订的，退票要扣百分之八十。”
魏芷荣刚端起的汤碗又放下，瞪了他一眼：“合着你早算计好了？”
“哪能啊。”沈杰赔着笑，余光瞥见姜雅琴抿着嘴忍笑，“主要是怕您不同意，想先斩后奏......”
“先斩后奏？”魏芷荣抄起汤勺作势要打，到底没真落下去，“行，去就去。但丑话说在前头——”她指着沈杰的鼻尖，“晚上必须分开住！雅琴要是少根头发，我扒了你的皮！”
中午吃饭时，魏芷荣的注意力全在姜雅琴碗里。
她把藕汤里最粉的藕块夹给姜雅琴，又挑出排骨上的脆骨：“雅琴多吃点，看你瘦的。”转头又瞪沈杰，“别光顾着自己吃，给雅琴添汤！”
姜雅琴咬着筷子笑：“阿姨，我够吃了。”她碗里的排骨堆成了小山，“这块肉我吃不下了......”
“小杰吃。”魏芷荣立刻把姜雅琴碗里的肉拨到儿子碗里，“雅琴剩下的你可不许嫌，我小时候喂你吃饭，你吐出来的我都咽过。”
沈杰盯着碗里的糖醋排骨，突然想起上辈子在伍芷清家吃饭时，对方把吃剩的虾头推给他，他还觉得是“恋爱的小情趣”。
哪像现在，母亲的唠叨里浸着热汤的香气，姜雅琴的笑眼像浸在蜜里。
“对了，雅琴。”魏芷荣突然放下筷子，“你带的睡衣够不够？北方秋天凉，我给你找件厚的？还有洗漱用品，别用酒店的，我给你装了小瓶的......”
“妈，我们就去五天。”沈杰笑着打断，“雅琴带的东西比我还全。”
“你懂什么。”魏芷荣白他一眼，又转向姜雅琴，“晚上睡觉别踢被子，小杰要是光顾着玩手机不管你......”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些，“还有啊，你们住酒店......”
“叮——”
沈杰的手机在桌下震动。
他拿起来看，是姜雅琴发来的消息：“阿姨要说分开住了。”
抬头时，正撞进姜雅琴弯成月牙的眼睛。
她指尖轻轻敲了敲自己碗边，又指了指魏芷荣欲言又止的脸。
沈杰突然觉得，这丫头哪里是“听他的”，分明是早就把母亲的心思摸得透透的。
饭后，魏芷荣把两人叫到客厅。
她翻出个绣着牡丹的红布包，里面装着不知哪年的雪花膏和薄荷糖：“这是我妈传给我的，出门带着图个吉利。还有......”她的手指绞着布包带子，“酒店房间要订两间，听见没？”
姜雅琴接过布包时，指尖碰到魏芷荣粗糙的指腹。
她瞥见沈杰在旁边憋着笑，突然开口：“阿姨，我们订的是标间，两张床。”
“标间好，标间好。”魏芷荣的脸这才缓和些，“两张床安全......”她突然想起什么，又补了句，“被子也要分开盖！”
沈杰看着母亲红涨的脸，终于没忍住笑出声。
姜雅琴悄悄踩了他一脚，他低头时，正看见她耳尖泛着淡粉——原来这丫头也会害羞。
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，把魏芷荣的唠叨卷进风里。
沈杰望着茶几上姜雅琴带来的青菜，突然想起昨晚她秒回的“好”。
或许从那个时候起，他们就已经站在秋天的风里，等着北方的银杏落满肩头。
而有些话，比如“两张床够不够”，还是留到上飞机前再问吧。
晚饭后的客厅飘着陈皮茶的香气，魏芷荣把绣着牡丹的红布包塞给姜雅琴时，指尖还在微微发颤。
她扯着沈杰的袖子往阳台走，晾衣绳上的白衬衫被风掀起，拍在两人肩头。
“小杰，你听妈说。”魏芷荣压低声音，眼角的细纹因为紧张挤成一团，“雅琴这丫头实心眼，你可不能由着她。昨儿楼下王婶说她闺女跟对象旅游，回来就......就有了。”她喉结动了动，“你们晚上睡觉，门得敞着条缝，被子......被子绝对不能盖一个！”
沈杰差点被风呛到，手忙脚乱扶住晾衣杆：“妈，我们订的标间两张床，中间隔了个床头柜呢。”他想起上个月母亲突然杀到他租的公寓，借口送汤实则查岗，当时他和姜雅琴正各自抱着笔记本改方案，“上回您大半夜敲我房门，我睡衣扣子都系错了三颗，您总不能还怕我现在......”
“我怕的就是你现在！”魏芷荣抄起晾衣夹敲他手背，“你小时候偷喝你爸的二锅头，还说自己是‘小武松’；高中追伍芷清，把早饭钱攒起来买水晶球，结果人家转手送了李毅风——你哪回靠谱过？”她突然顿住，意识到说漏了嘴，眼神飘向客厅里正低头整理红布包的姜雅琴，“反正......反正雅琴要是有个三长两短，我跟你没完！”
沈杰揉着发红的手背，余光瞥见姜雅琴抬头，正用指节抵着嘴唇笑。
他突然想起什么，掏出手机晃了晃：“您要不信，看我们出行群？李萌悦她们都在群里盯着呢。”
魏芷荣接过手机时，屏幕刚好亮起新消息提示。
她眯着眼睛凑近，手指刚碰到屏幕，沈杰就眼疾手快划走——李萌悦十分钟前发的消息还挂在群里：“标间两张床够吗？要不我和苏晓晴换？”后面跟着个坏笑的表情包。
“你躲什么？”魏芷荣皱起眉头，“我又不是查岗......”她话音未落，苏晓晴的消息弹了出来：“杰哥肯定说够，毕竟某人昨晚还说要分被子睡~”配了个捂嘴笑的兔子。
客厅里的姜雅琴“噗”地笑出声，手里的红布包滑到沙发缝里。
沈杰感觉耳朵发烫，抢回手机时差点撞翻茶几上的茶杯：“她们就爱瞎起哄，您别信......”
“瞎起哄好，瞎起哄好。”魏芷荣盯着儿子通红的耳尖，突然笑了，伸手把他翘起的头发压平，“有人盯着总比没人管强。雅琴啊——”她提高声音唤道，“明早我熬南瓜粥，你们多睡会儿，不用起太早！”
姜雅琴弯腰捡红布包，发顶的碎发扫过沙发扶手：“阿姨，我们六点就得出发赶飞机......”
“六点？”魏芷荣的声音陡然拔高，“那我四点就得起来！小杰你怎么不早说？雅琴爱吃的糖桂花还没腌好，我得......”
“妈！”沈杰赶紧拽住她往厨房走，“您昨晚三点才睡，我让陈景明的二叔开车来接，您就在家好好歇着！”他回头冲姜雅琴使眼色，后者正咬着嘴唇憋笑，指尖在手机上快速敲了几个字——沈杰的手机震动，是姜雅琴发来的：“阿姨像护崽的老母鸡。”
夜色渐深时，沈杰躺在客房的单人床上翻来覆去。
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，偶尔有汽车鸣笛划过街道。
他摸出手机看时间，凌晨两点十七分——和上辈子为伍芷清失眠的夜晚一模一样，可心里的焦躁却换成了期待。
半梦半醒间，他感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碰了碰脚踝。
迷迷糊糊睁眼，床头灯的暖光里，姜雅琴正蜷在床尾的地毯上，膝盖上摊着本《智能诊疗设备操作指南》。
她的脚没穿鞋，白色棉袜的脚尖沾着点薯片碎渣，正一下一下轻蹭他的小腿。
“雅琴？”他哑着嗓子唤了一声，伸手去碰她的脚——却触到一片凉意。
“嘘。”姜雅琴抬头时，发梢扫过他的手背，“你睡你的，我再看两页。”她的脚趾动了动，蹭掉他脚腕上的薄被，“你总踢被子，小时候阿姨没少给你盖吧？”
沈杰闭了闭眼，再睁眼时，姜雅琴已经抱着书蜷回沙发。
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，照见她脚边的薯片袋，和地毯上那片若有若无的银色反光——像是某种甲油的残迹。
“做梦了吧。”他嘀咕着翻了个身，把脸埋进枕头。
可脚踝上那点若有若无的触感却挥之不去，像片羽毛轻轻扫过心尖。
清晨五点，闹钟在客厅炸响时，沈杰是被一阵薯片的香气唤醒的。
他揉着眼睛坐起来，正看见姜雅琴站在窗边，背对着他踮脚够窗帘。
她穿了件米白针织衫，发尾松松扎着，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。
脚边的垃圾桶里，躺着半袋吃剩的番茄味薯片。
“醒了？”她转身时，手里的窗帘杆晃了晃，“阿姨四点就起来熬粥，现在在厨房抹眼泪呢。”
沈杰套上外套往厨房跑，路过沙发时瞥见地毯上有片银光——是半枚脱落的银色脚甲片，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。
他蹲下身去捡，指尖刚碰到那片甲片，姜雅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：
“昨晚看你睡相太丑，帮你盖被子来着。”她的语气云淡风轻，却在转身时红了耳尖，“以后......我帮你改改这毛病。”
沈杰捏着甲片站起身，窗外的梧桐叶正扑簌簌落进阳台。
他突然想起上辈子总被伍芷清抱怨“睡觉不老实”，可那时的不耐烦，哪及得上此刻心跳如擂的慌乱。
或许有些习惯，从遇见对的人开始，就该改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