惊蛰那天的雨,带着草木萌发的腥气。陈爷爷在老银杏树下翻土时,铁锹碰到个硬东西。挖出来看,是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,盒盖缝里卡着片干枯的银杏叶。沈曼认出那是自己的笔迹——盒盖上用红漆写着“念安收”,字迹被雨水泡得发虚,却依旧能看出当年落笔时的郑重。
“1976年埋的。”她蹲在泥地里,手指抠着盒盖的锈斑,“那年听说你得了风寒,把家里仅有的红糖和姜片装进去,想着等路通了就托人带给你。”盒盖打开的瞬间,一股潮湿的甜香漫出来,里面的红糖早化成了硬块,却还保持着方块的形状,像块未曾融化的思念。
陈念在阁楼的木箱底层,找到只同样的铁皮盒。这只的盖子上画着株简笔画的银杏,旁边刻着极小的“曼”字。里面装着半袋炒芝麻,是沈曼最爱吃的那种,袋子上的生产日期是1977年春。“爷爷说那年在供销社排队买的,总想着你收到红糖,该配着芝麻吃才好。”她把两只盒子并排摆在窗台上,阳光照进来时,锈迹里的银杏叶仿佛重新有了光泽。
清明扫墓那天,林深带着母亲的骨灰盒去了银杏巷。按照沈曼的意思,将骨灰埋在老银杏的另一侧,与陈爷爷未来的墓地遥遥相对。培土的时候,他发现泥土里混着些细小的陶瓷碎片,是当年那只青花碗的残片,不知何时已经和树根长在了一起。
“你看这根须。”陈爷爷指着从骨灰盒旁绕过的银杏根,“它知道要绕着走,怕惊扰了她。”沈曼把带来的野菊撒在新土上,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:“深儿,等我走了,就把我埋在能看见银杏巷的地方,我怕他回头找我,看不见人。”原来有些方向,从来不需要地图指引。
谷雨过后,社区组织“老物件修复”活动。他们带去的那对搪瓷杯,被修复师傅小心翼翼地补好了豁口。补痕处特意用金漆描了圈,像给岁月的伤口戴上了戒指。“这叫金缮,”师傅擦着杯子上的金痕,“有些裂痕反而能让物件更有故事,就像人心里的疤,最后都会变成勋章。”
陈爷爷把修复好的杯子装进棉布袋,每天都带着出门。去公园下棋时用它装茶叶,去菜场买菜时用它盛零钱,沈曼总笑话他“成了宝贝疙瘩”,自己却把另一只杯子摆在床头,每晚睡前都要摸一摸那圈温润的金痕。
林深设计的“银杏桥”正式动工那天,他带着两位老人去了工地。奠基石上刻着两行字:“一桥连两岸,半世念一人”,旁边嵌着那两枚银杏叶胸针的复制品。挖掘机开挖地基时,从地下三米处挖出根腐朽的木桩,上面隐约能看见半片刻着的银杏叶——正是五十年前那座木桥的桥桩。
“留着它。”陈爷爷摸着木桩上的刻痕,指腹按在叶片的凹槽里,“当年就是在这里刻下‘等你’两个字,刻得太深,连岁月都磨不掉。”这根旧桥桩后来被做成了桥栏的装饰,新刻的“重逢”二字,刚好接在当年的刻痕下面,像句迟到了半个世纪的回答。
小满那天,陈念在社区阅览室整理旧报纸,翻到1980年的《人民日报》。第三版的角落有则简讯,报道当地农民培育出耐寒的银杏品种,配图是位蹲在苗圃里的青年,胸前别着枚模糊的银杏叶胸针。“是爷爷!”她指着照片里的人,声音发颤,“他说当年总想着,要种出能抗洪水的银杏树,等你回来就能在树下乘凉了。”
沈曼把报纸揣在怀里,像捧着团滚烫的火。她想起1981年收到的包裹,里面是包银杏种子,寄件人地址是“银杏巷苗圃”,却没写姓名。她把种子撒在农场的院子里,后来长出棵小树苗,直到搬家时都舍不得挖走。“原来我们早就共享过同一片阳光,同一片土壤。”她望着窗外的老银杏,忽然明白有些种子,埋在土里时就已经注定要相遇。
芒种前后的雨,下得缠绵又执着。林深在整理母亲的遗物时,发现本泛黄的《针灸大成》。书里夹着张手写的穴位图,标注着治疗关节炎的方法,字迹和陈爷爷的药方如出一辙。扉页的空白处,有行沈曼的批注:“1982年冬,念安说膝盖怕凉,记下来等见面告诉他。”
陈念端着刚煮好的姜茶走进来,看见书桌上的穴位图,忽然想起爷爷总念叨的膝盖疼。“他说年轻时常在渡口等你,站得久了落下的毛病,却从没跟人说过是为了什么。”她把姜茶递给林深,“你看,连惦记都这么有默契。”
夏至那天,社区的老人们聚在银杏树下纳凉。陈爷爷给大家讲当年的故事,讲到埋红糖的铁皮盒时,沈曼忽然从口袋里掏出块芝麻糖:“当年的芝麻没吃完,去年新收的芝麻,我照着老法子炒了。”糖块在嘴里化开时,甜香漫过整个院子,像把散落的光阴重新串在了一起。
林深看着阳光下相视而笑的两位老人,忽然想起建筑年鉴里对“银杏桥”的评价:“最好的建筑,从来不是钢筋水泥的堆砌,而是能让光阴在里面生根发芽的容器。”他低头看了看掌心,那里还留着修复搪瓷杯时蹭到的金漆,像枚小小的印章,盖在属于他们的岁月里。
暮色漫过银杏巷时,两只修复好的搪瓷杯并排放在窗台上,里面泡着今年的新茶。茶叶在热水里舒展的样子,像极了那些被时光泡开的心事,终于在某个寻常的傍晚,舒展出最温柔的模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