台上隔台下,二人距离约莫半丈,那纸实小,在观照道人指尖有飘忽战栗之感。
渟云难以看清画上是何内容,只奇怪于道家折契,从来都是用黄裱的,何故今日换了一个。
又兼她心绪难宁,更是不明白师傅所言的“尽数知悉”是什么意思,一时不敢起身接。
“观照尊者此举是否不合天家法度。”陶姝高声道:“金瓶掷签,行的是圣人差事,她与我同台待授,有什么资格拿签。”
“云云。”观照道人对陶姝视若无睹充耳不闻,伸直胳膊,再把那残画往渟云方向递的近了些。
陶姝和渟云近乎同时起身,抢先将纸拽到了手里。
定睛一看,纸上皱褶遍布,边缘却分外平整,多半是一张废稿揉搓成团后再掸开,特意裁的。
幸而线条笔触还算清晰,看其画风用墨,与自己所画大差不差,陶姝一时满脑子雾水,想不通观照道人从哪寻的自己旧作。
然她反应实快,稍有愣神,即刻明白过来,这画是出自渟云之手。
陶姝并不畏惧,嗤笑一声将画递给渟云,“我当什么呢,原来是你已经跟师傅说了当年事。
真相假象,不也都是背后弄舌,既然说了,可有说全?
你是如何借我陶府之名,谋私弄银。
无妨。”陶姝转向观照道人,凛然昂首:“观照尊者今日是与我论道,还是与我论法。
论道,昔年我非我,昨日之日不可留,佛有放下屠刀,道有既往不咎。
论法,此间我亦她,今日之日多烦忧,律是二人共罪,例是狼狈同谋。
不知门外各师傅,都走远了没。”
观照弯腰颔首,与陶姝施了道礼,笑道:“我非与你相论,你二人答的都好,我无从论断。
只以祖师所言为据,因者,道之始,果者,道之终。
你因云云来,留与不留,自有云云定。”
观照道人转向渟云,“云云,你因我而来,去与不去,你自做主吧。”
她眼观二人,笑道:“因果昭彰,以叩大道,山中无律例,随心而已。”
你二人,叩道否?”
渟云从陶姝手里拿过纸张,这才看出是自己这两年练笔所作。
一是张太夫人几乎再没往房里,二是陶姝处羽翼已丰不用再小心翼翼遮掩,因此画的颇为随心。
不过渟云还是不敢示人,每次画完之后都撕开揉成团丢在废纸篓里,交由丹桂细致处理掉。
她吃惊看着观照,同样不明白东西怎么会到师傅手里,道家忌前尘,当初事也有违道义,自个儿根本不想与师傅提起。
“你分明以权行私。”陶姝冷脸,“我义母贤太妃娘娘说,这观子是天下一等清净处,我看不过如此。
你假借了断因果之说,为她行方便之实.....”
“非也,”观照笑着打断“你论人道,现我为尊位,你该万事谦恭由我,我把签给云云,又有何不妥?
云云若论天道,就该把签交给你,让你来投,与你了断因果,我,”话间顿了顿,“由她。
道者浩渺,言语浅薄,你二人,”观照抬手示意,“不妨以行径论断。”
她还是不愿渟云被误解,续道:“非云云与我告知过往,前些天,谢府婢女来过。”
原是丹桂离府后,放心不下渟云,特往山上寻了观照道人,从安乐公陶淮之死一直讲到渟云在谢府决绝。
情到深处,丹桂近乎声泪俱下哀求,“我不懂你们菩萨尊者的,你如果不让她回来,她哪天在谢府死的不明不白也未知。
无论如何,你一定要想想办法选她,你是这个观子的主家,只要你选她,陶家娘子能如何呢,你千万要选她。”
山中合该只问来去,不问是非,何况.......
丹桂等了许久,木鱼声始终未停,她毫无办法,把曾经藏着的废稿放在了观照蒲团前。
福祸因果重重锁,残书一纸,拆到如今。
“谢府婢女告知,和她自己告知有何区别。”陶姝无从分辨,也无心分辨丹桂和渟云二人干系,甩袖负手,转身向着渟云道:
“来,我知行合一,就听师傅的,人道以她为尊,她说给你就给你。
现在到你了,大道如何?给我啊!”
渟云捏着纸进退不能,陶姝趁势再催:“至少你先折个契来。”
渟云看着陶姝,眼中狠戾渐生,指随欲走,将纸张四方斜线对折,几个角重叠的严丝合缝。
她丢往纸篓前都是随手撕开,定不能如此规整,显然是观照道人修剪过的。
修剪的过于平齐,以至于,她甚至都没个借口拖延时间。
陶姝气势愈盛,戏谑盯着渟云指尖,“大家都不是今日违道,何必作态惺惺。
你是为什么进的谢府,今日又是怎么从谢府出来的,我不信谢老夫人能心慈如斯,真拿你当个菩萨。”
她仰头,指桑问槐,“师傅是为什么入道,又是凭的什么在这山上立足。
真当唱两句福生无量,喊几句清静无为,就能纵横世间,落的自在逍遥。
你俩只管去求那个看不见的祖师,跪摸不着的云雾。
我观天下仁人隐士,莫不沽名钓誉,哪个不是金银傍身,哪个不是权势护体。
蝇营狗苟,竖子何能称道,孑孓蜉蝣,白丁也配登仙?
今日我若拿不到那签.......”陶姝缓缓抬眉,睥睨四周,“我有的是办法拿到一张度牒。”
她看向观照,口中道:“但云姐姐三思,就算你拿到了那签,未必能回这观子。”
“若非此间清净,”观照笑道:“你二人也无须论了。”
“是。”陶姝讽道,撒手间铁木做的拂尘棍跌落在地“哐当”一声。
她似丢开诸多顾忌,飞扬跋扈对峙,“要不是师傅这清净,义母就替我另谋她处,省了今日各人难堪。
可见清净求不得万事足,不如彼此识时务些。
保荐书上若非我名册,师傅与义母就生了嫌隙。
云姐姐张口闭口桎梏圣人,想来也得不到天家恩宠。
我今日未能夺魁,名声地位难保。
朝堂之上,还有谢府连晋王从中作梗。
只怕墙上三清祖师,也挡不住这诸多手腕滔天。
当年应嘉如何,师傅求道多年,解得其患否。
香火千张了无益,就没想过是缺了诏书一纸。
我若成为天子近臣,快则今岁,慢则明年,必叫应嘉风雨难袭,旱涝难犯,永世民安。
师傅,”陶姝徐徐躬身,行的是朝堂臣礼:
“叫云姐姐别挡在我身前,对大家都好。”